1樓:匿名使用者
呂叔湘一 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永遠在那兒運動、變化、發展,語言也是這樣。語言的變化,短時間內不容易覺察,日子長了就顯出來了。比如宋朝的朱熹,他曾經給《論語》做過註解,可是假如當孔子正在跟顏回、子路他們談話的時候,朱熹闖了進去,管保他們在講什麼,他是一句也聽不懂的。
不光是古代的話後世的人聽不懂,同一種語言在不同的地方經歷著不同的變化,久而久之也會這個地方的人聽不懂那個地方的話,形成許許多多方言。
古代人說的話是無法聽見的了,幸而留傳下來一些古代的文字。文字雖然不是語言的如實記錄,但是它必得拿語言做基礎,其中有些是離語言不太遠的,通過這些我們可以對古代語言的演變獲得一定的認識。為了具體說明古代和現代漢語的差別,最好拿一段古代作品來看看。
下面是大家都很熟悉的《戰國策》裡的《鄒忌諷齊王納諫》這一篇的頭上一段:
鄒忌修八尺有餘,而形貌昳麗。朝服衣冠,窺鏡,謂其妻曰:「我孰與城北徐公美?
」其妻曰:「君美甚,徐公何能及君也?」城北徐公,齊國之美麗者也。
忌不自信……旦日,客從外來,與坐談,問之客曰:「吾與徐公孰美?」客曰:
「徐公不若君之美也。」
把這一段用現代話來說一遍,就會發現有很大的差別。不能光看字形。光看字形,現代不用的字只有四個:
昳、曰、孰、吾。可是聯絡字的意義和用法來看,真正古今一致的,除人名、地名外,也只有12個字:
八、我、能、城、國、不、客、從、來、坐、談、問。大多數的字,不是意義有所不同,就是用法有些兩樣。大致說來,有三種情形。
第一種情形是意義沒有改變,但是現在不能單用,只能作為複音詞或者成語的乙個成分。有的構詞的能力還比較強,如:形、貌、衣、鏡、北、何、自、信、日、外;有的只在極少數詞語裡出現,如:
麗 (美麗、壯麗)、朝(朝霞、朝氣、朝發夕至)、窺(窺探、窺測)、妻(夫妻、妻子)、甚(欺人太甚)。
第二種情形是意義沒有改變,可是使用受很大限制。例如:作為連詞的「而」「與」,只見於一定的文體;表示從屬關係的「之」只用於「百分之幾」「原因之一」等等;起指代作用的「者」只用於「作者」「讀者」等等;「美」現在不大用於人,尤其不用於男人 (「美男子」口語不說,也不能拆開);「有餘」現在能懂,但不大用,「八尺有餘」現在說「八尺多」。
第三種情形是這裡所用的意義現代已經不用,儘管別的意義還用。例如:修(長)、服(穿、戴)、謂(對……說)、其(他的;「其餘」「其中」「其一」裡的「其」是「那」的意思)、公(尊稱)、及(比得上)、君(尊稱)、也(助詞;現代的「啊」只部分地與「也」相當)、旦(「旦日」,「明日」,這裡作「次日」講)、之(他)、若(比得上)。
還有乙個「尺」字,似乎應該屬於古今通用的一類,可是這裡說鄒忌身長八尺有餘,顯然比現在的尺小,嚴格說,「尺」的意義也已經改變了(漢朝的一尺大約合現在七寸半,這裡的尺大概跟漢朝的差不多)。
在語法方面,也有不少差別。例如「我孰與城北徐公美?」就是古代特有的句法,底下「吾與徐公孰美?
」才跟現代句法相同。「君美甚」現在說「您漂亮得很」,當中必須用個「得」字。「忌不自信」也是古代的句法,現代的說法是「鄒忌不相信自己 (比徐公美)」,不能把「自己」擱在動詞前邊,擱在前邊就是「親自」的意思(如「自己動手」),不是動作物件的意思(「自救」「自治」「自殺」等,是古代句法結構遺留在現代語裡的合成詞)。
「客從外來」現在說「有一位客人從外邊來」,「客人」前邊得加個「一位」,頭里還要來個「有」字,否則就得改變詞序,說成「從外邊來了一位客人」。「與坐談」也是古代語法,現在不能光說「和」,不說出和誰,也不能愣說「坐談」,得說成「坐下來說話」。「不若君之美」的「之」字,按照現代語法也是多餘的。
這短短的一段古代的文字,大多數的字都是現在還用的,可是仔細一分析,跟現代漢語的差別就有這麼大。
二 語言的變化涉及語音、語法、語彙三方面。語彙聯絡人們的生活最為緊密,因而變化也最快,最顯著。有些字眼兒隨著舊事物、舊概念的消失而消失。
例如《詩經·魯頌》的《駉》這一首詩裡提到馬的名稱就有16種:「驈」(身子黑而胯下白的),「皇」(黃白相間的),「驪」(純黑色的),「黃」(黃而雜紅的),「騅」(青白雜的),「駓」(黃白雜的),「騂」(紅黃色的),「騏」(青黑成紋像棋道的),「驒」(青黑色而有斑像魚鱗的),「駱」(白馬黑鬃),「駵」(紅馬黑鬃),「雒」(黑馬白鬃),「駰」(灰色有雜毛的),「騢」(紅白雜毛的),「驔」(小腿長白毛的),「魚」(兩眼旁邊毛色白的)。全部《詩經》裡的馬的名稱還有好些,再加上別的書裡的,名堂就更多了。
這是因為馬在古代人的生活裡佔重要位置,特別是那些貴族很講究養馬。這些字絕大多數後來都不用了。別說詩經時代,清朝末年離現在才幾十年,翻開那時候的**像《官場現形記》之類來看看,已經有很多詞語非加註不可了。
有些字眼隨著新事物、新概念的出現而出現。古代席地而坐,沒有專門供人坐的家具,後來生活方式改變了,坐具產生了,「椅子」「凳子」等字眼也就產生了。椅子有靠背,最初就用「倚」字,後來才寫做「椅」。
凳子最初借用「橙」字,後來才寫做「凳」。桌子也是後來才有的,古代只有「幾」「案」,都是很矮的,適應席地而坐的習慣,後來坐高了,幾案也不得不加高,於是有了新的名稱,最初就叫「卓子」 (「卓」是高而直立的意思),後來才把「卓」寫做「桌」。
外來的事物帶來了外來語。雖然漢語對於外來語以意譯為主,音譯詞 (包括部分譯音的)比重較小,但是數目也還是可觀的。比較早的有葡萄、苜蓿、茉莉、蘋果、菠菜等等,近代的像咖啡、可可、檸檬、雪茄、巧克力、冰淇淋、白蘭地、啤酒、卡片、沙發、撲克、嗶嘰、尼龍、法蘭絨、道林紙、芭蕾舞等等,都是極常見的。
由現代科學和技術帶來的外來語就更多了,像化學元素的名稱就有一大半是譯音的新造字,此外像電單車、馬達、引擎、水幫浦、卡車、吉普車、拖拉機、雷達、愛克斯光、淋巴、阿公尺巴、休克、奎寧、嗎啡、尼古丁、凡士林、來蘇水、滴滴涕、邏輯、公尺(公尺突)、克(克蘭姆)、噸、瓦(瓦特)、卡(卡路里)等等,都已經進入一般語彙了。
隨著社會的發展,生活的改變,許多字眼的意義也起了變化。比如有了桌子之後,「幾」就只用於「茶几」,連炕上擺的跟古代的「幾」十分相似的東西也叫做「炕桌兒」,不叫做「幾」了。又如「床」,古代本是坐臥兩用的,所以最早的坐具,類似現在的馬扎的東西,叫做「胡床」,後來演變成了椅子,床就只指專供睡覺用的家具了。
連「坐」字的意義,古代和現代也不完全一樣:古代席地而坐,兩膝著席,跟跪差不多,所以《戰國策》裡說伍子胥「坐行蒲服,乞食於吳市」,坐行就是膝行 (蒲服即匍匐);要是按現代的坐的姿勢來理解,又是坐著又是走,那是絕對不可能的。
再舉兩個名稱不變而實質已變的例子。「鐘」本是古代的樂器,後來一早一晚用鐘和鼓報時,到了西洋的時鐘傳入中國,因為它是按時敲打的,儘管形狀不同,也管它叫鐘,慢慢地時鐘不再敲打了,可是鐘的名稱不變,這就跟古代的樂器全不相干了。「肥皂」的名稱出於皂角樹,從前把它的莢果搗爛搓成丸子,用來洗臉洗澡洗衣服,現在用的肥皂是用油脂和鹼製成的,跟皂角樹無關。
肥皂在北方又叫「胰子」,胰子原來也是一種化妝用品,是用豬的胰臟製成的,現在也是名同實異了。
也有一些字眼的意義變化或者事物的名稱改變,跟人們的生活不一定有多大關係。比如「江」原來專指長江,「河」原來專指黃河,後來都由專名變成通名了。又如「菜」,原來只指蔬菜,後來連肉類也包括進去,到菜市場去買菜或者在飯店裡叫菜,都是葷素全在內。
這都是詞義擴大的例子。跟「菜」相反,「肉」原來指禽獸的肉,現在在大多數地區如果不加限制詞就專指豬肉,這是詞義縮小的例子 (「肉」最初不用於人體,後來也用了,在這方面是詞義擴大了)。「谷」原來是穀類的總名,現在北方的「穀子」專指小公尺,南方的「穀子」專指稻子,這也是詞義縮小的例子。
詞義也可以轉移。比如「涕」,原來指眼淚,《莊子》裡說:「哭泣無涕,中心不慼」。
可是到漢朝已經指鼻涕了,王褒《僮約》裡說:「目淚下,鼻涕長一尺」。又如「信」,古代只指送信的人,現在的信古代叫「書」,《世說新語》:
「俄而謝玄淮上信至,[謝安]看書竟,默默無言」,「信」和「書」的分別是很清楚的。後來「信」由音信的意思轉指書信,而信使的意思必得和「使」字連用,單用就沒有這個意思了。
詞義也會弱化。比如「很」,原來就是**的「狠」,表示程度很高,可是現在已經一點也不狠了,例如「今天很冷」不一定比「今天冷」更冷些,除非「很」字說得特別重。又如「普遍」,本來是無例外的意思,可是現在常聽見說「很普遍」,也就是說例外不多,並不是毫無例外。
如果我們換乙個角度來看事物怎樣改變了名稱,那麼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,像前邊分析《戰國策》那一段文字的時候已經講過的,很多古代的單音詞現代都多音化了。這裡再舉幾個人體方面的例子:「耳」成了「耳朵」,「眉」成了「眉毛」,「鼻」成了「鼻子」,「發」成了「頭髮」。
有的是乙個單音詞換了另外乙個單音詞,例如「首」變成「頭」 (原來同義),「口」變成「嘴」(原來指鳥類的嘴),「面」變成「臉」(原來指頰),「足」變成「腳」(原來指小腿)。有些方言裡管頭叫「腦袋」「腦殼」,管嘴叫「嘴巴」,管臉叫「面孔」,管腳叫「腳板」「腳丫子」,這又是多音化了。
動詞的例子:古代說「食」,現代說「吃」;古代說「服」或「衣」,現代說「穿」;古代說「居」,現代說「住」;古代說「行」,現代說「走」。形容詞的例子:
古代的「善」,現代叫「好」;古代的「惡」,現代叫「壞」;古代的「甘」,現代叫「甜」;古代的「辛」,現代叫「辣」。
字眼的變換有時候是由於忌諱:或者因為恐懼、厭惡,或者因為覺得說出來難聽。管老虎叫「大蟲」,管蛇叫「長蟲」,管老鼠叫「老蟲」或「耗子」,是前者的例子。
後者的例子如「大便」「小便」「解手」「出恭」 (明朝考場裡防止考生隨便進出,凡是上廁所的都要領塊小牌子,牌子上寫著「出恭入敬」)。
三 語法方面,有些古代特有的語序,像「吾誰欺?」「不我知」「夜以繼日」,現代不用了。有些現代常用的格式,像「把書看完」這種「把」字式,「看得仔細」這種「得」字式,是古代沒有的。
可是總起來看,如果把虛詞除外,古今語法的變化不如詞彙的變化那麼大。
語音,因為漢字不是標音為主,光看文字看不出古今的變化。現代的人可以用現代字音來讀古代的書,這就掩蓋了語音變化的真相。其實古今的差別是很大的,從幾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來。
第一,舊詩都是押韻的,可是有許多詩現在念起來不押韻了。例如白居易的詩:「離離原上草,一歲一枯榮 (róng)。
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(shēng)。遠芳侵古道,晴翠接荒城(chéng)。又送王孫去,萋萋滿別情(qíng)。
」這還是唐朝的詩,比這更早一千多年的《詩經》裡的用韻跟現代的差別就更大了。其次,舊詩裡邊的「近體詩」非常講究詩句內部的平仄,可是許多詩句按現代音來讀是「平仄不調」的。例如李白的詩:
「青山橫北郭,白水繞東城。此地一為別,孤蓬萬里徵……」「郭」「白」「一」「別」四個字原來都是入聲,歸入仄聲,可是現在「郭」「一」是陰平,「白」「別」是陽平,於是這四句詩就成為「平平平仄平,平仄仄平平,仄仄平平平,平平仄仄平」了。又其次,漢字的造字法里用得最多的是形聲法,常常是甲字從乙字得聲,可是有許多這樣的字按現代的讀音來看是不可理解的。
例如「江」從「工」得聲,「潘」從「番」得聲,「泣」從「立」得聲,「提」從「是」得聲,「通」從「甬」得聲,「路」從「各」得聲,「龐」從「龍」得聲,「移」從「多」得聲,「諒」從「京」得聲,「悔」從「每」得聲,等等。
從上面這些事例看來,漢字的讀音,無論是聲母、韻母、聲調,都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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